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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4章 是弊还是利
    第794章 是弊还是利
    第二天一大早,托马斯被外面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
    窗外传来铁器敲击石块的鏗鏘声、粗糲的號子声、车轮碾过不平地面的哐当声,以及监工模样的呵斥声。
    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音浪,穿透了旅店不算厚实的玻璃窗,钻进他的耳朵。
    他有些烦躁地坐起身,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隱隱作痛的额角。
    托马斯很是鬱闷,先是去了市场不开门,今天又被吵醒,加上工作上的真正任务,让他对布德维斯城的印象很差很差。
    隔壁房间的帕维尔也被吵醒了,嘴里嘟囔著翻了个身,拉起被子蒙住了头,但显然也无济於事。
    没法睡觉了,只能洗漱一番后下楼吃早餐。
    两人在楼梯相遇。
    “外面在做什么?”托马斯的声音带著晨起的沙哑和不悦。
    帕维尔也是没好气地说:“听起来像是在拆房子,或者修路?”
    旅店一楼的餐馆里已经坐了一些早起的客人,看起来大多也是被吵醒的,脸上带著类似的困惑和不满。
    他们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点了简单的早餐——黑麵包、煎蛋、本地特產的一种味道浓烈的奶酪和热牛奶。
    帕维尔吃了个煎蛋,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动静,然后起身,熟络地走向柜檯后正在擦拭杯子的旅店老板。
    老板是一位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的中年人。
    “老板,外面这是怎么回事?一大清早的,这么吵闹。”帕维尔问道,语气隨意,像是在拉家常。
    旅店老板放下手中的杯子,擦了擦手,脸上露出一种混合了理解与无奈的笑容:“哎呀,两位客人有所不知,这是在为迎接韦森老爷们做准备呢。”
    “今天市政厅找了石匠行会,在翻修外面这条主街。”
    “说是要把所有坑洼都填平,不平整的石板都换掉,还要用清水彻底冲洗一遍。”
    他指了指窗外尘土飞扬的景象:“你瞧,这阵仗,我从来没见过。”
    托马斯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温热的牛奶,继续目光投向窗外。
    可以看到工人们正费力地用撬棍起出破损的石板,换上新的。
    有人推著手推车,运来搅拌好的水泥和碎石填补坑洼。
    还有马车拉著巨大的木桶,用水瓢舀起里面的水,泼洒在刚刚平整过的路面上,激起一片泥泞。
    行会的监工在一旁大声指挥,神情很不耐。
    “想不到,”托马斯放下杯子,声音不大,但带著明显的讥誚,对帕维尔说,“在这里,也能看到如此標准的迎接检查的形式主义。”
    他在韦森公国官场干了十五年,从最基层的村长做起,一步步升到中层官员,亲眼目睹也亲身经歷过形式主义的种种弊端,对此可谓深恶痛绝。
    为了迎接上级检查,突击打扫卫生、粉饰墙面、临时修补道路,在韦森公国的一些地方也曾是常態。
    有的地方领导为了做好门面,不惜一切代价,基层官员休息日加班到午夜不时发生,怨声载道。
    近年来虽大力整治,但积习难改。
    他没想到,在这偏远的布德维斯城,这一套竟也玩得如此熟练。
    帕维尔切下一小块奶酪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著,脸上却露出了一种略带玩味的表情。
    他並没有立刻反驳托马斯。
    “托马斯先生,”他咽下食物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我明白你的意思。”
    “在韦森公国,形式主义確实饱受詬病,因为它往往意味著资源浪费和表面文章。”
    他虽然前往韦森公国並不久,但报纸看了不少,对这个问题也是清楚。
    紧接著,帕维尔话锋一转,目光也投向窗外那一片忙乱景象,继续说:“但是,你得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布德维斯城,以及周边的大部分区域,传统的管理方式早已僵化失效。”
    “官僚系统效率低下,市政维护长期缺失,就像外面那条路——”
    他用下巴虚指了一下。
    “现在被掀起的那块石板,从磨损的程度来看,放在那里的时间比你我的岁数加起来还长。”
    “市政厅的官员们肯定知道这个问题,但在缺乏外部压力的情况下,他们会年復一年地忽视它。”
    “而现在,”帕维尔的语气像极了战术课上对战例的分析,“因为迎接投资团这个明確的目標產生了压力,这些官僚们终於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他们被动员起来,资源被集中调配,这条困扰了居民多年的路,得以在几天內被修葺平整。”
    “无论其初始动机为何,最终的结果,是这条街道確实得到了改善。”
    “对於这种乡下地方而言,这种带有形式主义色彩的运动式治理,有时反倒能打破僵局,促成一些在常规状態下难以推动的、实实在在的改善。”
    “我更倾向於,韦森公国的一些形式主义般的检查,属於一种开卷考试。”
    “这种检查的目的,不在於各部门要做得十全十美,別犯太离谱的错误就行,在自纠自查中改正错误,同时强化正確的观念。”
    “如果真要挑毛病,那么来的就不是提前正式发文的检查组,而是暗访组了。”
    托马斯沉默地听著,帕维尔的分析角度是自己曾想过的。
    他以前只是一个学绘画的学生,在韦森公国当官时接触的是腓特烈和普赛克联手打造的相对成熟的行政体系,强调的是制度性、常態化管理,所以认为全世界的政府本该如此。
    以前他被各种检查、视察给烦得不行,好几次下了班赶稿画《双熊记》时被打断没法如期交稿,所以对任何形式的形式主义都持批判態度。
    但帕维尔的话,像是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他固有的认知。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托马斯跳出原有立场,换个角度看问题。
    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治理基础薄弱的地方,一个强大的外部推力,哪怕是出於面子目的,也可能產生一些积极的实际效果。
    但他內心对形式主义本身的厌恶,並未因此消减。
    托马斯轻轻哼了一声,语气依然带著保留,说道:“或许吧。”
    “但这种方式不可持续,投资团走了之后呢,是否一切照旧?”
    “为了迎接而进行的突击整顿,往往伴隨著对正常秩序的干扰,比如市场关闭,比如这清晨的噪音。”
    “而且,它容易掩盖更深层次的问题,让管理者满足於表面的光鲜,而非致力於建立长效的机制。”
    他想起了自己当村长时,为了应付上级检查,带著村民连夜打扫村道的往事。
    检查一过,垃圾依旧。
    那种疲惫与无奈,记忆犹新。
    这实际上是他的管理的问题,但因为村子的经济建设搞得不错,这种微不足道的问题被掩盖,后来由继任者处理。
    帕维尔看著托马斯脸上的神情,知道这种严谨的韦森官员不是轻易就能说服的。
    他没有继续爭论,而是忽然笑了笑,再次转向柜檯后的旅店老板,用一种更隨意的口吻问道:“老板,说起来,外面这么折腾,影响你做生意吧?”
    “你对这大扫除和修路,怎么看?”
    旅店老板正在给另一桌客人倒奶粉冲的热牛奶,忙完之后,端著大奶壶过来,给两人续杯。
    “这位老爷,你问我怎么看?”他呵呵一笑,声音洪亮,“我当然是看著挺好哇!”
    他走到窗边,指著外面说:“你二位是外来客,可能不知道,门外这条街,从我爷爷那辈起,就是这副破破烂烂的样子。”
    “我在这旅店里出生、长大,接手这生意也二十多年了,见过的客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几乎每个人进门都要抱怨几句这路难走,雨天溅一身泥,晴天崴了脚脖子也是常事。”
    “拉货的马车更是经常陷在坑里,耽误事不说,还容易损坏货物。”
    他的语气变得感慨,继续说:“市政厅的老爷们,以前也说过要修,可总是雷声大,雨点小。”
    “这次要不是为了迎接韦森来的大人物,下了死命令,限期必须修好,这路还不知道要烂到什么时候呢。”
    他最后满怀希望地说:“虽说吵是吵了点,灰尘也大,但也就这几天的事。”
    “等修好了,路平了,乾净了,客人走著舒服,马车进出也方便,这生意,没准儿还能更好做些呢!”
    老板的话语朴实无华,没有任何高深的理论,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了托马斯的心湖,激起了层层涟漪。
    他怔怔地看著窗外那些忙碌的工人,看著他们挥洒汗水,將破损的石板撬起,將水泥和碎石填入坑洼。
    空气中瀰漫的尘土,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厌烦。
    帕维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吃著自己的早餐。
    托马斯端起刚续满的牛奶,慢慢喝了一口。
    他最初的讥誚和不满,在帕维尔冷静的分析和旅店老板朴素的希望面前,悄然鬆动。
    他意识到,或许在这片看似落后的土地上,治理的逻辑远比他在韦森公国所熟知的要复杂和曲折。
    形式主义固然有其显著的弊端,但在特定的环境下,它也可能成为一种打破积弊、带来些许实际改变的、笨拙而有效的工具。
    这条正在被翻修的街道,就是最直接的证明。
    窗外的喧囂依旧,但此刻听在托马斯耳中,似乎多了一层不同的意味。
    这座古老的城市,正用一种属於它自己的,或许不够完美却切实有力的方式,试图掸去身上的积尘,蹣跚地走向一个未知的,却蕴含了希望的新阶段。
    而托马斯,这位来自远方的监督官,他的工作与生活,也註定要与这座城市的挣扎与希望,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