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0章 远方来信
    当腓特烈在温泉中思考未来的时候，深冬的布德维斯城在黎明中甦醒，铅灰色的天空低垂，细雪簌簌飘落，覆盖了这座曾饱经战火摧残，如今正一点一点从废墟中挣扎重生的城市。
    断壁残垣早已全部清理，积雪为新建的房屋披上了一层素净的银装。
    自从“玛利亚计划”开始，这座城市的模样就每月一个大变样，新铺就的水泥街道两边，崭新的砖石建筑散发出勃勃生机。
    在城市边缘，一股白色的水蒸气冒起，今天的第一列火车满载货物驶离了车站。
    城里的烟囱也开始冒出炊烟，寒冷的空气中瀰漫著淡淡烟味。
    火车站不远处，本地那栋最为气派的红砖砌就的建筑正逐渐活跃起来。
    霍莱切克啤酒厂办公大楼的后方，高大的烟囱已经开始冒出滚滚白烟，融入天际。
    工厂的主人，布德维斯城市长兼啤酒厂厂长霍莱切克，正裹著一身凛冽的寒气踏入办公楼大门。
    他甚至没来得及脱下那顶沾满了晶莹雪的厚呢帽，焦灼的目光便已迅速扫过门厅，最终投向早已恭敬等候在旁的秘书。
    “昨天那批酒，”他开口，清冷的空气將呼出的白雾拉成长长一缕，“送去卡尔斯巴德了吗？”
    他的声音中带著一丝紧张，仿佛那批啤酒的命运与他个人的身家性命，乃至整座城市的呼吸，都紧紧维繫在一起。
    秘书显然熟知市长的脾性，立刻躬身行礼，语速平稳而清晰地回答：“请您放心，市长先生。”
    “专供韦森大公的那一批啤酒，昨夜连夜装车，在天亮前就已经全部装好。”
    “今早七点三十分，列车准时驶出站台，发往卡尔斯巴德。”
    听到这个確切的答覆，霍莱切克紧绷的神经才稍微鬆弛了一丝。
    他摘下帽子，熟练地拍掉上面鬆软的积雪，露出一张被岁月和操劳刻画出深深沟壑、却依旧目光锐利、精悍不减的面容。
    这间啤酒厂早已不仅是他个人的產业，更是布德维斯城从灰烬中復甦的心臟与象徵。
    而其中最关键的一环，便是获得了腓特烈·冯·韦森大公的青睞与认可。
    两年前腓特烈与玛利亚那次颇具象徵意义的访问，带来的不仅仅是紧缺的重建资金，更有对本地產品毫无保留的称讚，最重要的是通向这里的铁路。
    如今，每一瓶布德维斯啤酒的標籤上，都赫然印著韦森家族那威严的双头鹰徽记。
    正因如此，即便他的啤酒价格比同类產品高出一截，依旧供不应求，订单从四面八方雪片般飞来。
    然而，无上的荣耀也意味著更沉重的责任和更深的依赖。
    霍莱切克一边大步走向自己那间温暖而略显杂乱的办公室，一边在心底飞速盘算。
    去年冬季格外酷寒，低温持久，导致今年各地粮食普遍歉收，连酿造啤酒的主要原料大麦的价格也一路飞涨，供应吃紧。
    反倒是更为耐寒的黑麦受到的影响稍小，价格相对平稳得多。
    这种局面迫使他进行了一次大胆而冒险的尝试：开发一款以黑麦为主原料的新型啤酒。
    经过反反覆覆多次调试，新啤酒终於达到了他满意的程度。
    这种黑麦啤酒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迥异於传统大麦啤酒的黑色，酒体清澈，口感干冽而清爽，尾声带著一丝不易捕捉的微辛，独特而令人印象深刻。
    他对这款酒的品质颇有信心，但市场的接受度，尤其是那位远在卡尔斯巴德、口味向来难以揣测的腓特烈大公的態度，却像一块巨石沉沉压在他的心头。
    万一韦森大公厌恶这种前所未有的风味……
    仅仅是想到这个可能性，霍莱切克便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那寒意比室外的风雪更甚，直透心底。
    他的啤酒厂，乃至布德维斯城刚刚萌芽、尚且脆弱的经济復甦，都与“韦森大公特供”这块金光闪闪的招牌紧密相连，根本经不起任何一丝一毫的闪失。
    因此，在这次送往卡尔斯巴德的常规货物中，他特意额外添加了数十箱这种新酿的黑麦啤酒，小心翼翼地將它们標记为“特別样品”，內心忐忑却又充满期盼，渴望能从中得到一个明確而积极的信號。
    走进办公室，壁炉里跳跃的火焰立刻驱散了他周身缠绕的寒气。
    他习惯性地先看向宽大橡木桌面上堆积的文件。
    最上方，一封来自韦森公国兰格纳尔城的信函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
    信封质地优良，挺括厚实，火漆封印完整，落款是一个他略有耳闻、却素无交集的名字——霍真普洛兹。
    关於此人的传闻在市井间流传，颇具传奇色彩。
    据说他早年是莱茵河沿岸令人闻风丧胆的大盗贼，来去如风，胆大包天。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竟被腓特烈大公收服，从此洗心革面，走上正途。
    如今他不仅是兰格纳尔城的议员，更是当地著名的鸭肉罐头厂和羽绒服厂的老板，是改恶从善並成功发家致富的典范人物。
    霍莱切克回忆了一下，自己除了买过几件羽绒服外就和他从未有过交集，此刻突然收到来信，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混合著好奇与本能警惕的情绪。
    他用小刀仔细裁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
    霍真普洛兹的笔跡如其人传闻般，带著一股不拘小节的草莽直率，但措辞却出乎意料地客气得体。
    信中先是礼貌地寒暄，称讚布德维斯城重建速度之迅速，以及啤酒品质之优异、声名之远扬。
    接著，便乾净利落地切入正题。
    霍真普洛兹提到，韦森公国钓鱼协会的很多钓鱼佬多次提及，布德维斯城周边水网密布，池塘与湖泊星罗棋布，水质清澈，是发展水禽养殖的绝佳之地。
    如今布德维斯城连接韦森公国铁路网的铁路已然全线贯通，运输变得极为便利，因此他萌生了一个明確的合作意向。
    他希望前来布德维斯城投资，大规模养殖鸭子，並就地建立鸭肉罐头工厂和羽绒服工厂。
    信读到这里，霍莱切克颇为心动。
    这確实是一个能够充分利用本地自然资源发展工业，带动更多就业，进一步刺激经济增长的好主意，与他的城市復兴后市民能够敞开喝啤酒，自己多卖啤酒的计划不谋而合。
    然而，信纸最后一段那看似隨意、轻描淡写的补充，才真正精准地击中了他目前最大的忧虑。
    霍真普洛兹在末尾仿佛不经意地提到，如今天气异常，各地粮食供应紧张，想必霍莱切克先生酿造啤酒所必需的上等大麦原料，其供应也必定颇为艰难。
    而他，恰巧认识一些朋友，拥有某些特殊门路，可以从南方那些气候较为温暖、受影响较小的地区，稳定地进口品质极为上乘的大麦，或许双方未来可以就此详细谈谈。
    霍莱切克放下信纸，身体向后靠进高背椅里，叫秘书端来一杯暖茶，然后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窗外，细雪仍在静静地飘落，啤酒厂锅炉低沉而持续的轰鸣声隱隱传来，如同这座城市復甦的心跳。
    霍真普洛兹的提议，像一道强烈的阳光，穿透了他连日来因原料短缺问题而积聚的重重阴霾。
    合作养鸭、建立加工厂、介绍稳定的大麦供应渠道，只是明面上互利互惠的商业拓展，而那层隱含的邀请——加入韦森公国商人朋友圈，才是此刻对他最具诱惑力和战略价值的筹码。
    周围的商人们都知道，北边铁矿镇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因为两年前女儿跟著韦森公国一位绰號“亲王”的商人跑了，现在搭上了韦森公国商人的圈子，光是二道贩子就赚得盆满钵满。
    大麦紧缺，霍莱切克想尽办法从周围採购，缺口依旧很大。
    他不是没有想到去更远的地方採购，但人生地不熟，有钱也不知道去哪买。
    如果能通过霍真普洛兹认识韦森公国的商人，拓展消息来源，不但可以保证原材料供应，还能进一步拓展商路。
    霍莱切克不禁感嘆，这位前盗贼出身、如今混跡政商两界的议员，显然极其深諳谈判与人心之道，一出手就精准地抓住了自己的命脉所在。
    他站起身，再次踱步到窗边，凝望著窗外被洁白积雪覆盖、却处处透露出顽强生机的城市轮廓。
    与霍真普洛兹合作，无疑能將布德维斯城更紧密地捆绑在韦森公国这辆正在飞速发展的经济列车上，从而获得更多的资源、更稳定的保障和更广阔的市场。
    但另一方面，这也意味著他將更深地捲入莱茵联盟复杂的利益网络之中，並且要与那位背景传奇、经歷复杂的大盗转商人，建立起一种微妙而复杂的利益关联。
    风险与机遇，从来都是並蒂而生。
    霍莱切克深吸了一口从窗缝渗入的冰凉而清新的空气，这寒意让他感觉头脑格外清醒冷静。
    他心中几乎瞬间就有了清晰的决断。
    这笔生意，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值得深入地、认真地谈一谈。
    至於政治上的事情，早在两年前，韦森公国开始“玛利亚计划”，布德维斯城决定加入的时候，这座城市就选择了站队的位置。
    霍莱切克转身回到书桌前，铺开信纸，拿起蘸水笔，准备给那位远在兰格纳尔城的霍真普洛兹议员，写一封措辞热情而不失谨慎、態度开放而保持分寸的回信。
    布德维斯城的这个冬天，或许就会因为这封突如其来的信，而悄然发生一些意义深远的变化。
    (本章完)